獬角聽見「侍婢」二字,臉上微微一痛。黎珠看得分明,語氣有些歉疚:
「按理妾身早該替少爺尋表小姐安頓的,但一來妾身不由己,自身尚且難保。二來五少爺生死未甫,就算真找著表小姐,妾身想……妾身想也未必是好事,不如就讓小姐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獬角心亂如麻,語氣不由得恢復平素尖刻:
「是啊,找了短歌回來,妳就得做低伏小;現在她不是官家小姐了,和妳理當平起平坐。」
黎珠渾身一震,咬緊下唇,驀地推開獬角,淚河一般滾了出來:「五少爺!您這樣刻薄妾身,妾身當不起!」獬角也覺自己說得過重,遙望從前的婢妾哭不成聲,不由深深嘆了口氣:
「黎珠,妳從小聰明絕頂,連我都略遜三分。娘要不是靠著妳,本也難坐上正室夫人的位置,人要活下去,很多東西都得放棄,我什麼也不怪妳。」
見黎珠低首不語,仍然暗自飲泣,獬角心中一軟,正想說幾句安慰話,未料她忽地抬起頭來,眼神忽地變回二十多年前,那個知書達禮,智計百出的貼身女婢:
「五少爺,妾身知道……表小姐被誰買去了。」
「什麼?」一如以往,這位幾與他同年的侍婢總是令他驚訝不斷,黎珠咬著齦牙,毅然頷首道:「妾身既然有幸留在洛神,自不負少爺厚恩,除了常來祖宅祭拜,避免孤魂失饗,禍及子孫,這些年也著實調查了一些家眷流向,若五少爺有那勇氣,妾身就帶少爺去尋。」
獬角微微一震,他發覺自己的手顫抖起來。二十多年了,那小傢夥該也成了婦人,而且也再不是自己那乾淨純樸的小未婚妻,就算尋著了人,自己還有資格見她?
她還願不願意見到自己?
「她在那裡?」
他聽見自己問,那是屬於皇朝宰輔的嗓音,果絕而無情。唯有如此,他才能說服自己拋棄一切感性,只做他必須做的事情。黎珠望了他一眼,似乎終於放棄,緩緩開口:
「羽化淩家。」
◇◇◇
「客倌,很抱歉,我們住房從上月就滿了,連排榻上也都是人,還是請您……」
「呃,連雙人房也沒有嗎?我其實可以擠一擠……」
洛神客棧的人滿為患讓好容易抵達的男人心驚,從南疆一路徒步奔跑到羽化,他自忖對主子的忠心可表日月,但人終究還是須要睡眠:「我不在乎和別人睡,睡地板也沒有關係。」那客棧老闆娘上下打量眼前一臉戇直的男人,再在他虯結的胸肌上瞄了一眼,搖頭嘆氣道:
「真是太可惜了,如果是你和剛才那位男的來,我就開房間給你們。現在沒有合適的配對,這種戲配不對就不好玩了,客倌還是明年請早吧。」
「啊?」
無法理解老闆娘判斷有沒有雙人房的基準,男人丈二金鋼摸不著頭緒,正被老闆娘又推又搡的請出客棧,忽地一隻手從大漢右肩搭來,溫厚卻清脆的嗓音隨即充盈他耳際:
「如果這位大哥沒有地方住,和鄙團擠一間房如何?」
大漢驀地回過頭去,老闆娘似也嚇了一跳。第一反應是冰冷,男人從未看過如此無機的臉容,彷彿臉上的肉都是死的,是用刀筆一點一劃雕鑿而成,就連那雙幽深的綠眸,也像事後用無瑕的寶石黏著上去。定睛一瞧,才發覺那竟是枚製作極為精細的面具,和人臉緊緊貼合,幾乎瞧不出破綻,要不是戴面具的少年聲音過於稚氣,刑天也看不出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