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八岁时,这俩人去美国定居,阿雪说什么也不愿一同前往,便送来我们这里与我们同住。之前我太太对女儿混乱的生活不满,很少来往,跟阿雪见得也少,住到一起才算开始真正接触。”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孩子,比同龄人都高,瘦,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起先她对我们家一日三餐的饮食觉得惊奇,我们才发现,因为以前照顾她的保姆偷懒,每天都只给她做一顿饭,爱吃就吃,不吃就饿着,而我女儿竟从没发现过这一点,是不是很荒唐?”
“我们也因此才发现,她不爱说话,是因为从来没人跟她说话。她小的时候,保姆驻家,总是在看电视或打电话,后来她大一点,保姆又总是马马虎虎做完家事,就匆匆走了。她被送来我们家时,已学了两年舞,比所有同龄孩子都拼,从不偷懒,所有时间都用来练习。”
“那时她才八岁,脚尖总是磨破出血,我太太问她为什么这么努力,她说不是努力,是没别的事可做,除了舞蹈教室,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我们也想过,让她重新变得活泼、变得开朗,但逐渐发现这不可能,她的性格早已养成,跟谁都隔着距离。”
“安小姐,我惭愧跟你说一句,人并非真正无私,连亲人之间也不是。我和我太太的投入,总是得不到回应,渐渐的,我们也没那么宠她了。当然,我们爱她、照顾她,她对我们也很尊敬,可你要说我们的心真的很亲近,好像也并没有过。”
“她初中考上邶舞后便去住校,十八岁当上首席便一个人搬离了家,偶尔回来看看我们。她很忙,满世界飞着去演出,我想她是刻意让自己这么忙的吧。后来我太太离世,她就回来的更少了。”
“现在我年纪大了,反省起来,总觉得年轻时还是太少耐心,一次次的热情投进去得不到回应,我们心灰意冷的也快。我们家人丁不旺,同辈的也就两个孩子,比起阿雪,我们更宠她表姐阿青。她从来没跟我们提过这些,只是不知当时我们常常带阿青出去玩时,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有没有很难过。”
安常静默听了半晌。
方道:“还好,我是一个耐心的人。”
这时小简端着桃子回来:“小姨呢,她忙完了么?我可以去找她玩了么?”
安常:“我带你玩,好么?”
“玩什么,太外公家都是些瓶瓶罐罐,没什么可玩的。”
安常思忖了下,问罗诚:“我上次去三楼储藏室找您说的一本图鉴,瞧见那儿有一箱皮影,能玩么?”
“可以。”罗诚点头:“那是民国的一套驴皮影,没什么文物价值,有次收鼻烟壶时一起收来的,你不说,我都忘了。”
安常带小简上了三楼。
时近黄昏,夕阳仍是炽盛,储藏室的遮光效果最好,安常便擦净了一只木箱,让小简坐在上面,自己去理那些旧皮影,灰一扬,呛得一阵咳。
小简晃着腿打量四周。
散了丝线的落地屏,剥了漆的柏木供案,楠木多宝阁上贝母图案已不成形、掉得七零八落。
小姑娘看不懂这些,只闻到一阵灰尘味:“你天天就在帮太外公修这些?”
安常搭了白色幕布,又试了试灯光:“我只能修瓷器,这些我都不会,得找懂木器、纺织和镶嵌的修复师来。”
“这些旧旧的东西有什么意思?”
“有人觉得没意思,有人钻进去,却再也出不来了。”
安常对皮影了解也不多,还是当年故宫有次展览,地方博物馆送了套晚清的皮影过来,镂刻敷彩皆是精巧。
这会儿操纵起竹签,自己也觉得有趣。
问小简:“我开始咯?”
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
西游记的故事任谁都耳熟能详,小姑娘渐渐听得生了困倦。
这会儿坐在木箱上,头靠着一侧的黑漆螺钿书架打起了瞌睡。
安常本来只有这一个小观众,声音放得轻,听小姑娘不再笑或对着情节点评,便停下手中动作。
遮光帘挡得密实,只有眼前一盏灯,照得尘埃四散飞舞。
安常放下皮影,觉得自己也是自小习惯了这般的安静,让她觉得放松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