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说:“空管部门允许我的飞机两小时后起飞。你怎么了?”
“没什么。”高绪如受惊似的撇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勾紧了梁旬易的手指。他们简单收拾好衣物,门房随即提走行李放入车辆后备箱。霏霏细雨里,忽然打檐廊后面飞出一只鹡鸰。陀螺尾朝门厅,蹲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因雨丝飘落到了自己身上而感到欣喜。覆盖着阔叶幼龄林的小山冈变得白茫茫的,空气里的灰尘味消失了,爽润的树叶气息充盈着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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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恩西市犹如一块金线织成的壁毯,晾在漠漠月色下,月光把没有点灯的阳台照得很亮。时针在墙上的挂钟里神秘地走动,子夜正悄悄临近。浴缸里的水放满了,虞恭裕往电唱机上放了一张唱片,选了循环模式。他在柔和的流行音乐声中脱掉绸衫,坐入宽敞的瓷缸,让水漫过肩头。热气把他的脸蒸得发红,他心情愉快地闭上眼,享受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的感觉。
虞恭裕听见上空某处传来轰鸣,他知道那是警方在巡夜,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直升机的声音就会准时响起。门口过道旁的电话响了,但直升机和黑胶唱片的声音淹没了它,虞恭裕没有听见。振过六声铃后,电话被答录机接起,对方留言说:“你在家吗?我想见见你。如果你不回电话,我就去找你了。”
飞机螺旋桨低沉的噪音渐渐远离,和唱片里的音乐一样富有节律,虞恭裕心不在焉地想着警方的惯例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不早一小时?为什么不晚一小时?他睁开眼,瞧见墙面上的镜子完全被湿雾挡住,之后又阖上了眼皮,渐渐有了困意。他时常在泡澡时睡着。
入口的房门被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立在过道旁的灰熊标本托着银盘,亮晶晶的玻璃眼珠憨厚地盯着客人。电话机闪烁着绿色指示灯,表明有一则留言正等待听取。
他关上门,瞟了眼条桌上的电话机,又看了看垂在墙边的蓝色挂毯,缓步踱进屋内,听见轻曼的歌声从浴室里飘出来。沙发旁亮着落地灯,电视的音量调到了最低,正在播放一档宗教节目。桌上的电脑处于运行状态,他走向它。
床头柜抽屉里的转轮手枪被人拿走了,窄细的长刀挂在巨幅的壁毯上,有只手将它取了下来。虞恭裕在昏沉中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立即醒来揉了揉眼,抹去脸上的水雾,望向几步外的磨砂隔门,问:“任之,是你来了吗?”
门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虞恭裕皱皱眉,稍稍坐直了身体。门被移开后,来者走入水汽弥漫的浴室,在虞恭裕恐慌的眼神中抽刀出鞘。室内霎时寒芒剧闪,鲜血泼在了洁白的陶瓷上。虞恭裕没有立刻丧命,几番想爬出湿滑的浴缸,但又被人按着跌入水中。他看到一把转轮手枪举到眼前,紧接着一颗子弹毫不犹豫地击穿了他的脑袋。
缸中的热水荡着波浪,浓血从虞恭裕胸前扩散开去,他徒劳地挣扎着,最后歪倒在池壁上,咽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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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将梁旬易送去了机场,把车停在航站楼的玻璃墙外。高绪如推着梁旬易走向停在泊位里的一架达索猎鹰,飞机的舷梯已经降至地面,等候在旁的乘务员落落大方地向他们问好。两人登机后,高绪如把梁旬易抱到舒适的座椅上,乘务员为他们送来了香槟。阿尔贝目送飞机滑入跑道,一直看着它斜升起飞,等航照灯彻底消失在云层里之后才驱车返家。
飞机快要降落时,梁旬易醒了过来。他把窗前的遮光板拉上去些,竟发现雪白的机翼上颤抖着一抹胭脂般的霞晕。幽旷的天障是暗蓝色的,从东方漫来淡淡的白光,纤细的曙云形成一道匀调的淡紫色烟柱,缓缓地升向清澈的穹窿,仿佛一直通往太空。他喜不自禁地欣赏着日出前最初的景色,想叫醒高绪如共赏奇观,回头时却见对方正含笑着凝睇自己。
“你怎么醒了,我刚想叫你。”梁旬易把手伸出去拉住高绪如的手腕,“外面好像要日出了,我想和你一起看。”
高绪如仍旧笑着,拿开盖在身上的毛毯,侧过身挨近他一点:“我听见你在拉遮光板,所以就醒了。”
随着飞机改变方向,窗外透进来的氤氲的薄光逐渐映亮了梁旬易整张脸庞。他摸了摸耳朵,眯着眼遥望因云海滚滚而富有弹性的天际线,又扭过头来笑问道:“那为什么一直闷声不响?”
“因为刚才外面的霞光照到了你脸上,很好看。”高绪如说,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坦率而温情地注视着梁旬易。
博恩西的日出比克索罗要早,天气更热,白昼也更长。从机场出来,高绪如在附近的租车行里租得一部车,开着它驶入清早时分行人稀少的大街。车顶蓬敞开了,梁旬易闻到街心公园正散发出新鲜的幽香,喷灌车扬起水雾浇洒花坛,送来缕缕清凉。这块坐落于维加里南方的土地被夏末炽热的骄阳烘烤得醺醺然,大街小巷上空都飘荡着黄檀花和波罗蜜的甜美气味。
车子穿过平坦的农田和打谷场,明净的空野中清晰地耸立着银蒙蒙的棕榈树,穷无尽头的林荫道把他们送入喧闹的斯兰州。院落围墙内的鲜花开得如火如荼,热得灼人的小径上,色彩缤纷的蝴蝶在华盖如伞的洋槐下飞舞。重游故地,梁旬易只觉有种怪样的情愫在胸中涌动,他的少年烦恼、青葱时代都被恒久地留在了这片乐土上,迎风观日,竟晨昏莫辨,恍然若失。
“这一片就是我们小时候居住的街区,”高绪如放慢车速,从警察段的大楼前经过,“现在都彻底变样了。”
梁旬易仰望着两旁形态各异的楼房,这里给他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一想到自己的前30年都于此地密不可分,他就觉得不可思议。车轮轻盈地滚过尘土飞扬的运河码头,跨过一道用青铜雄狮装饰的石桥,驶抵居民楼下。高绪如抬头看了看楼顶,把轮椅推进阴凉的砖地前厅,乘坐电梯上到最顶层。
高绪如打开阁楼的门,抱着梁旬易走进屋内,让他在沙发上坐稳,再去楼梯下搬来轮椅。梁旬易打量着这方居室,房间的天花板不高,用淡色的木板装饰,开了一口天窗,阳光像雨瀑一样流泻到整洁的地板上;墙壁粉刷得很干净,所有的陈设都是老式的,但美观、结实、耐用。这样的房间蕴藏着一种长久而祥和的生活,会唤起人的微笑。
放下行李后,高绪如扶着腰环顾周围,说:“这是我去克索罗之前住的地方,庄怀禄帮我留着的,今天我们先在这儿过宿。这住处比不上你在克索罗的家,但还算能将就一下。”
“没什么。”梁旬易笑道,他怀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四处张望,“我喜欢这里的风格,尤其是那个天窗,等回去后我也找人来在三楼的屋顶上开个窗,这样就能在冬天躺着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