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穆特点了点头,像是默认了他的答案,又像是在权衡他的可信度。半晌,他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次日清晨,柏林的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湿冷的味道钻进鼻子里的感觉叫人难受,不过酒店的暖气开得很足。卡尔推门而入时,弗里德丽克已经坐在酒店内部餐厅靠窗的位子上,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杯温热的柠檬茶,杯沿浮起淡淡的白雾,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街景上。
她穿着一件深灰色毛衣,头发松松挽起,看起来比那天初见时精神了些,但眼底的疲惫依旧藏不住。霍尔格坐在她旁边,低头翻阅一份当地的报纸,眉头紧锁,像是在研究什么军事报道。埃里克则靠在椅子上,手里摆弄着一块刚拆封的巧克力,嘴角挂着那抹熟悉的微笑。
“迟到了五分钟,”埃里克首先注意到卡尔的到来,抬眼瞥向他,懒懒散散。“少尉先生这么忙,连准时都做不到?”
“有事。”卡尔面无表情,坐下,把军帽搁在桌上。他不想解释,还有,事实上,他只是路上刻意多绕了点路,在酒店大门稍站了一会,试图拖延时间而已。他扫了一眼桌子,上面摆着几块杏仁饼和一壶红茶,显然是母亲点的。她总是喜欢这些简单的东西,和她本人一样,低调得让人几乎忽略。
“什么事?”
“军务。”
霍尔格的眼神从报纸上移开,落在卡尔身上。“军务?你最近表现如何?”
“还行。”卡尔答得简短,尽量不给这个咄咄逼人的退伍军官展开话题的机会。他清楚,只要一多说、稍作停留,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建议”和对比——“你弟弟在慕尼黑的时候如何如何”之类的话。他不想听。
“还行?”他父亲果然对这敷衍的回答感到不满,卡尔早料到了这点。“我听你上尉说,你在前段时间的演习里综合成绩不错,但纪律报告上却写着你‘缺乏主动性’。这是怎么回事?”
哪个上尉?赫尔穆特·莱曼?这他妈的是什么鬼情况,他俩认识?还是说,这是霍尔格·施瓦茨凭借着自己前党卫军优秀中校的身份,主动找他的上级打听了?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回答更要紧。“那只是长官的看法,父亲,”他说,“我按命令做事。上尉可能觉得我不够积极。”
“按命令做事”——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承认,也没否认,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应。霍尔格犀利地盯着他,像是要从他的表情里拆解出什么隐含的意味,埃里克则嗤笑着,放下手里的巧克力,悠闲地倚回椅背,似乎对这场家庭会议乐见其成。真是个混蛋。
“少尉,”那老家伙放低声音,重复了一遍——“‘不够积极’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不会讨好上级,”埃里克这白痴,一会儿不明嘲暗讽几下就不舒服似的,又慢悠悠地插了一句,尾音上扬,轻快得像是在聊天气。“也意味着他还是老样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的确没有兴趣。”
“没有兴趣?”霍尔格放下报纸。“你在开玩笑吗?你是在军队里,不是在什么无关紧要的学校里鬼混。没有兴趣——这不是借口。”
卡尔微微扬起下巴,眄着自己面前的茶杯,指腹摩挲着瓷器光滑的边缘。脸上毫无情绪波动,也没有接话,就像不屑于开口似的——他知道这副神情会让父亲更恼火,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哦,算了吧,父亲,”埃里克笑容可掬。“卡尔就是这个样子,您知道的。他从来没兴趣争什么,也不屑于表现出一点雄心壮志。您以为他听不懂您的意思?他当然懂,他只是懒得配合。”
“埃瑞。”弗里德丽克轻声提醒了一句,似乎想让他收敛点,但她并没有真正出手阻止。
“我说错了吗,母亲?”埃里克拈起一块杏仁饼,咬了一口。“您以为哥哥会在意那些升职、晋衔、被上级看重这些事?不,不,他只想找个角落待着,按部就班地活着,像个被雕刻好的石头,安安静静地待在该待的地方,谁也别来烦他。就算是当军官,也不过是勉强维持最低限度的责任,做个听话的好士兵,仅此而已。”
卡尔终于抬起头,直勾勾地注视他那张永远挂着轻浮的脸,眼神平静得像一片死寂的湖泊。
“你很懂我?”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他弟弟歪了歪头,嘴角的弧度稍稍上扬,又是一轮不怀好意的挑衅。“当然。毕竟我是你亲弟弟。”
卡尔没理他。
霍尔格皱了皱眉,显然不太喜欢小儿子一直插话,但也没选择去批评。“长官的看法很重要,”他最终说,“如果你的上司认为你不够主动,那就意味着你在某些方面还做得不够。军队不是让你按部就班混日子的地方,卡尔。一个军人,光按命令做事是不够的。你得有野心,卡尔。像你弟弟——”
是啊,是啊,熟悉的对比开头又来了。像埃里克什么?像他一样整天忙着吃喝玩乐吗?“父亲,”卡尔打断他,声音不高,但带着一丝罕见的强硬。“我不想谈这个。”
霍尔格抿紧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弗里德丽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好了,亲爱的。别说了。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她柔声细语,手指轻轻揉着眉心。她这严厉的丈夫终于闭嘴,重新拿起报纸,算是暂时收手。
卡尔不动声色地握紧桌下的拳头,指节略微泛白。那些话,他听得够多了。从记事起,霍尔格·施瓦茨便一直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重复,一次次将他与埃里克比较,仿佛只有通过贬低他,才能更突出另一个的“出色”。他受够了。
“我认为这次谈话可以结束了。”
卡尔站起身来。
“抱歉,各位,我没有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上,”他的手掌落在桌面,指尖短暂地用力,而后松开,抓起军帽的帽檐,轻巧地扣在脑袋上。“早餐的事,下次吧。我还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