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不该擅自离开。这太蠢了。”
埃利亚斯轻声笑了起来?“也许有点鲁莽,但嘿,这也是年轻人的乐趣之一,对吧?你越来越有摇滚的反叛精神了呢!”
他说着,便打开了车载音响,播放了一首风格类似卡尔在前往柏林墙的路途中,见到青少年用音响播放的音乐差不多的英语歌曲。“这是你之前最喜欢的歌呢,滚石乐队的《我无法得到满足》!”随即,他随着节奏哼唱起来。
哈?这是什么鬼歌名?还有,他什么时候喜欢过这种音乐了?太恐怖了这个世界,他不再是他了,所有人也疯了。卡尔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卡尔缩在真皮座椅上,当埃利亚斯开车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时,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音响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滚石乐队的歌词在他耳中听起来毫无意义。
“其实,我不怎么记得这首歌了。真是见了鬼了,我甚至不记得你了。”
埃利亚斯斜视瞥了他一眼,立马又正视前方继续行驶。“别怕,卡尔。记忆丧失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医生说,记忆最终都会恢复的。但也许这是个好兆头,对不对?关于音乐嘛,重新发现与爱上你曾经喜欢的东西,这多美妙!能多感受到一次新鲜感,还有痴迷于它们的感觉。”
重新发现自己以前喜欢的东西?他记忆中的生活,与汉斯的生活和战争,感觉如此真实,如此直接。这一切都是假的吗?真正的卡尔是一个喜欢摇滚乐的无忧无虑的学生吗?
他张嘴想说话,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记忆和这个新现实之间的矛盾令人震栗。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事情上,任何别的事情,以淹没不断浮起的惊恐。
“我们要去哪里,埃利亚斯?”
“当然是我家啰!你去洗个热水澡,换上——呃,抱歉,我忘记带你去服装店买几套衣服了,要不要我们再原路返回,到服装店里买几件换洗衣服再——”
“谢谢你,我的朋友。不过,我现在只想赶快洗个澡,然后把这套该死的病号服换下来。我不想再穿着这件衣服暴露在人群之中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太奇怪了,好像我真的是那种逃出精神病院,到处惹麻烦的罪犯。”实际上,他感觉自己更像集中营里的犹太人,被人用异样的眼神注视。
“那你穿我的衣服吧。虽然你比我高大点,但我喜欢穿宽松点的衣服——这样比较舒服——你应该合身。”
卡尔沉默了。埃利亚斯一会儿后才后知后觉,解释他会给他穿他从来没有穿过的新衣服,而不是穿了好几遍的贴身衣物。
埃利亚斯是个有钱人,从他开的车与住的房子就能看出——一栋坐落在富人区的独栋别墅,不过他奇怪地一点儿也不羡慕,好像他童年时期就住在这种房子里,而房子所在社区似乎叫罗森费尔德-布兴贝格。
他的朋友掏出一大串钥匙,开了门,领他进去,并换了一双干净的拖鞋。“别拘束,”埃利亚斯指着沙发说道,“我去给你拿些毛巾和我刚才提到的衣服。”他消失在楼梯上,留下卡尔独自一人思绪万千。
他环视房间,看到一整套奢华的家具、整齐摆满书本的书架和地板上的米白毛绒地毯。
墙面上的一张被精致裱在金边相框里的彩照吸引了他的目光。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对着镜头咧嘴大笑。其中一个有着熟悉的褐发和琥珀色眼睛,无疑是伊莱亚斯;另一个……是一个陌生人,有着一头金发,戴了副飞行员墨镜,笑得满脸通红,顽皮地用右手的食指中指对镜头比了个“V”,很活泼开朗的样子。但陌生人的笑容却勾起了卡尔记忆的一角,隐约回响着他无法完全理解的认出他的声音。
卡尔沉浸在思考中,直到他的朋友把抱着一堆衣服扔到沙发上,又把一碟摆了两杯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在咖啡桌上,才听到埃利亚斯回来。“给你,”他语气平淡地说。“淋浴间在走廊那头。慢慢来。”
颔首表示明白,卡尔视线停留在照片上。“他是谁?”
埃利亚斯的手紧握住杯子把手,深呼吸几次,目光从卡尔身上移开。“那就是你,卡尔。或者至少,是以前的你……”他的声音渐渐消失。
什么?那是他?他眼中狡黠的光芒、他的举止、他姿态中的某种傲慢;他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紧紧抓住另一个人,另一条生命。那是他吗?开心快乐的学生,摇滚乐爱好者——不是那个阴郁冷漠、整天想着杀戮的帝国师中士。
“他是卡尔·施瓦茨,那我又是谁?”
埃利亚斯咬紧牙关,这个问题的沉重感像一团雾一样笼罩着整个房间。先前的轻松愉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紧张感。他轻轻地把杯子放下,暂时避开了卡尔的目光。
“这是一个价值百万美元的问题,卡尔,”埃利亚斯说,“医生们还在努力弄清楚。他们初步判断你患有一种叫做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疾病,简称dId。以前它被称为多重人格障碍。话说回来,我认为你不止患有dId,还有一点点失忆症呢;你不记得大家了,还有那一切的一切。”
“dId?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种复杂的精神疾病,”埃利亚斯为他解释,卡尔能看出来里面没有掺着不耐烦的成分。“患有dId的人会觉得自己有多重不同的人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思想和行为。”
多重人格?这听起来像是廉价小说里的东西,而不是真正的疾病。“所以……我的战争,还有我的战友们,那些不是真的吗?”卡尔忐忑不安地望向他。
“我们还不能确定。医生还在对你进行评估。但这些记忆可能是你为了应对创伤而创造的另一个身份的一部分。”
创伤。这个词在卡尔的脑海中回荡。什么样的创伤会如此严重,以至于让他虚构出整个人生,虚构出一个身份,即作为一名士兵,在早已结束的战争中战斗?
埃利亚斯停顿片刻,然后指着照片说:“照片上那个开心的家伙,就是你与我们刚到意大利旅游时展现出来的卡尔,当时我们的朋友都溜去买零食了,而我们打算拍个纪念照。你是那个大学生,那个滚石乐队的粉丝,那个有点淘气的人,”他不无幽默地笑了笑。“看来你给自己编了不少背景故事。”
卡尔懵了。士兵、战争、汉斯——这些都是他想象出来的,是应对未知创伤的一种方式吗?但这些记忆感觉如此真实,如此生动。他紧闭双眼,试图在混乱的旋风中强行形成一个连贯的思维。
“但是。。。。。。战争。。。。。。钠粹。。。。。。不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正是让所有人都感到困惑的地方,”埃利亚斯说,他的声音因同情而变得柔和起来。“你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三帝国,甚至具体的战役都有着详细的记忆。这些记忆在历史上是准确的,甚至包括指挥官的名字和部队的调动。但这些不是你的。”
他的话,就像一颗炸弹,炸毁了卡尔长期以来精心构建的现实。分离性身份障碍、破碎的自我、虚假的过去——这些都让人难以接受。军人、战争、对邪恶政权的坚定忠诚——难道这一切都是谎言?
疑惑与自我怀疑,一条冰冷而又叫人厌恶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在他的记忆中扼杀了敌人,在偷来的瞬间握住了汉斯的手。那些记忆是真实的吗?还是它们只是从电影、书籍中借来的片段,被编织成他脑海中的战争故事?
困惑压倒一切,眩晕的漩涡威胁着要将他卷入其中。他迫切地渴望在这场疑虑的风暴中找到一丝立足点、一丝确定性。他强迫自己专注于当下,专注于埃利亚斯客厅的现实。
“洗澡。”他声音嘶哑地说道。洗去一天的污垢,脱掉这脏兮兮的病号服,这一简单的动作似乎朝着清醒迈出了一小步。也许在层层伪造的身份之下,真正的卡尔仍在等待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