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出乎意料的能言善辩啊。”昭阳犹豫了一下,不由正色起来,“但是总会存在无法用和平手段解决问题的情况,对方由于某种缘由将我们视作敌人,面对这种单方面的敌视,并且是已经造成我们有人死去的局面下,我们是很难与他们和解的。况且当时情况紧急,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为了不再出现更多伤亡,我才选择了那样的做法。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法子没有立即回答,视线望向不知何处,片刻后才开口:“他们说,乐土也是威胁,如果不消灭对方就会被杀死,那么为何,他们现在却站在同一战线上?”
“这不一样,”昭阳摇了摇头,“因为有共同敌人乐土才愿与我们一起,也许之后也能保持和平,但这不代表适用于所有情况。”
“共同的敌人在之前就有了,但你们依然四分五裂,互相结盟、敌对,就和历史上的人类一样,国家之间战乱不休,即使面对敌人,依然如是,所以最终才会有如此结局。”
“唔,你的意思是说……”
“没什么。”法子摇了摇头。
“我大概明白你想说什么了。只是我还想说一句,人是有私心的,只要是人就会有贪婪、好胜、嫉妒、虚荣、怯懦、邪恶的一面,但这是人走过亿万年漫长的进化之路,从海洋到6地,从丛林到都市,于生存中领悟且铭刻在骨子里的本性,为了将生命之种播撒下去,人不得不优先顾及自身的安危,而这恰恰就是争斗的开始,由围绕自身的欲望和利益会促使人进行更多的掠夺与侵略,往往被人们视为恶行的作为只会让我们活得更好,因而优渥和舒适全都建立在血污和尸骸的代价上,资源有限的世界中有人取得平均线以上的生活就势必会将另一些人踩下去,为了攀到上层的位置,血和受伤才会生。”
“但人类在取得自己所需之物后依然不会满足,只会一味汲取更多。”
“是的,因为人的本性就是利己,而和平、宽容、理解之类的词汇恰恰是违反本性的,我们对人之恶行感到不齿,但在能取得相应利益之时,又何尝不会选择那种路线。想要营造理想中的美好,人就要克制和牺牲,对自私成性的人们来说,又有多难取舍呢?高尚者能以道德和仁慈压下自身的恶欲,但同样的事大部分人都做不到,所以需要规则将无法自管控的人束缚,然后人就会在规则的限制边缘或漏洞中继续同样的争斗,增加规则和填补漏洞也不过是将无休止的争斗圈在更小的圈子里,还有些人会为利益铤而走险冒犯规则,以理想的状况、严格的标准来衡量每个人是毫无意义的。些微的偏见和冒犯就足以酿成一不可收拾的乱局,何况引争端的原因亦可能是不经意、不可察觉甚至无法改变的,人可以因为思想、立场、信仰的差异相互攻击,任何微小的碰撞累计起来都会在心中堆叠出无法抹除的仇恨,对人类如此,对试炼者更甚。”
“……”
“——这些是我在试炼中明白的,无数次接近死亡,当然不可能什么领悟都没有……其实我一早就很清楚的,只是不想承认罢了。”熟悉的苦笑再度显于昭阳脸上,不论何时都是如此无奈,在想要迈出那一步之前,却忽然现所谓的道路根本不存在。
“生存的机会一样是有限的,而我最终也还无法逃脱出人的范畴,直到刚刚为止,夺走过生命的指尖还在抖个不停,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所以、所以……哈啊,我也想找出能让这种无谓的试炼结束的方法啊。”
“很难想象你是这样一个人。”法子的声音低微了许多,微微低下头,似乎想掩饰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红色,“吴恒说过你很善良,会为了守护和拯救他人奋不顾身。”
“但空有圣人心,我却没有圣人的才能。”
叹气,昭阳很明白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
曾经失去过“恶”,选择了他认为正确的一面,然后相信那个欺骗过他的人,连同心中的仇恨一同抛却,原谅了自己。
站在了人性的爱与美好的一方,却不代表此后不再有迷惘,或许是因为内心的纯净与现实之晦暗的碰撞,“善”反而成为牢笼,令他感受着无数痛苦,无法忽视,不能麻木,却无能为力。单纯的善良,就意味着要将别人视而不见的伤痛与悲惨全部纳入心中,痛苦化作伤痕,一道道刻印在身躯之上。
昭阳用独臂撕开肩膀的绷带,将裹住身体的洁白全部拔下,有些对不住帮自己包扎的人,但还是那样做了。袒露在法子面前的是血淋漓的伤口,还有深深贴合于胸膛和脊背、数不胜数的陈旧伤疤。
布满棕色肌肤的伤疤有些是自残导致的,有些是小时候瞎胡闹伤到的,有些是被父亲家暴而受的伤,有些是为了保护昭露和别人拼个你死我活所留,还有一些……是就连aa0n的体质、邪骨病毒的复原力也无法治愈,会陪伴昭阳到死的那一刻的伤痕。
战斗中所受的创伤很快就会自愈消失,但刺伤灵魂的伤疤不会,永远不会。
过去所受的伤,是失去家人的悲,亲人被伤害的痛;此刻烙印的疤,是挽而不及的苦,无法逃避的命运。
就是这些伤,时刻提醒着昭阳,一路走来相逢过哪些牺牲,失去过哪些重要的人,以及……他为何是他,为何是昭阳。
这就是他为何坚决战斗下去的答案。
法子从昭阳的伤,昭阳的血,昭阳的泪中已然看到了,他的眼中流动着希望与绝望,仿佛在说——
我也是人,我的心也是血肉组成的。
人会有私心,我也不例外,所以我会偏爱,杀人很痛苦,但是如果无法平息,我会尽一切所能阻止那些妄图伤害我同伴的人。
“唔,人是这样的吗?”
“是的,人就是这样的。”
于是,之后在黛尔责怪昭阳为什么解开绷带,昭阳忙不迭道歉,而黛尔又无可奈何地帮他重新包扎的时候,法子默默走开了。
思想愈来愈混乱,即使有非凡的计算力,仍然屡次步入死胡同。
这世上有吴恒那样的人,也有昭阳那样的人,还有章星河那样的人。他们都是人类,却不相同。
即便有着崇高的愿望,即使曾经也愿意付出和奉献,但最终却变成了这样。
法子了解过人类的历史,也见过许多不智都行为。人类的战争史上,总是自认为理智的人动了战争,侵略、保卫、抢占、解放,无论结果,死亡的增加确不可避免。
在法子看来,那些民间呼吁着和平的、被人嘲笑、当做理想主义者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理智,因为只有避免战争,团结人类之力,彼此扶持,才能解决人类的资源问题,同时凝聚力量突破科技的高峰,不断进步。战乱却是在破坏这一进程,所以人类才会如此落后。而人类却不懂对于整体的奉献,总有人占据大量的资源不肯放出,也总有衰老体弱畸形的人,无法对整体做出任何贡献,只能浪费资源,却依然不自我了结、顽固地活着。
当生者不生,当死者不死,毫无怜悯地动战争夺去大量人命,却又在社会中强调尊老爱幼。
“为什么,就连自己的同类也会毫不犹豫地伤害呢?为什么无法相互理解,止息纷争?”
法子坐在长椅上,聆听矮楼中传出的惨叫,仿佛鸡被掐住脖子一般的尖细叫声凄惨到令闻者于心不忍,鸡皮满身。
创造者是那么愚蠢的物种吗?
无法理解,无法赞同。